老家是农村。很合常理的,一条窄路,两侧齐刷刷的黑洞。
那是小平房的门,小平房的窗。
上古,人类从黑洞里走出,驰骋于原。
尔后,他们从自然走回黑洞,居住于屋。
数十年前,一位老人再次吹起了走出黑洞的号角。
当然,改革开放也不完全为了走出黑洞。总的来看,只是从农村那些低矮的黑洞,走向城市中的黑洞。
城中村,大楼广厦,别墅,它们都敞着嘴,等待人走进来,把他们拆吃入腹。
而把人类吐出去的小瓦房,却仿佛下巴脱了臼,只能张着嘴,痴痴地等。
等临走前,匆匆用链子把它的嘴捆了捆的主人回来。
然后不外乎几种结果。
第一,它等到了锦衣夜行的主人,悄悄把它观摩一番。
改日被肢解成块,变成新房的原料。
或者,它一辈子都没能等到。
痴痴地等。
我与母亲在黑洞的目光中走过,冷得发颤。
它们到底守望着,沉默地守望着。
守望之余,或许会想起当年在它的肚里诞生的一个又一个人类,想起他们在它肚里嬉跃又死去的模样。
直到有一位,不堪在这嬉跃又死去的气氛里呆下去,毅然走出了黑洞。
临走前只来得及匆匆用链子把它的嘴捆一捆。
黑洞从未逆料,因为黑洞一生只能滋养这样一位走出去的人。
然后面临死亡,或者守望。
永恒的守望。
它们盯着每一位途经的旅人或归客,希望他们回过头来,露出那张熟悉的脸。
终究没有。
那些熟悉的脸,总将泯灭于城市的,毫不寂寞的,从不守望的黑洞中。
就算归来,也总带着工程队,冷漠地看着这隅铭刻自己童年的疮疤,咬牙道。
拆。
然后再竖起一扇扇如城市里的黑洞那样的赝品。
骄傲而傻蛋地立在无数守望者沉沉的静默里。
我问母亲,难道就没有除守望或者死亡意外的结局吗。
母亲说,有一种她不知道算不算。
熟悉的脸庞沧桑而归,未着锦衣却夜行。
他们失败了。灵魂被城市黑洞拆吃入腹,肉体却被吐了出来。
没有灵魂的肉体所能做的,便只有解开捆住黑洞的铁链,走进去而已。
因为这具肉体总记得,遥远的地方有处家。
肉体蹲坐在空空如也的腐朽的欣喜的黑洞里,一起守望洞外每一个人。
是的,还在守望。
但这次在守望什么,我不知道了。
我从一具肉体和它的黑洞前走过。
目光沉沉,沉沉静默。